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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四年,二月末。
綿密的雨淅淅瀝瀝落了一夜,彙聚在屋脊房梁又砸在窗柩,如同斷掉的玉珠簾劈啪四散,濺到身上,涼地刺骨。
這年,必然春寒料峭。
關月坐在窗邊。
三月前,三十多名舊臣在白馬驛被拋屍,關月奉少帝命暗中調查。一路徹查,直至今日,最終是查到了元凶。
關月看著手中帶血密信,上麵隻有四個字——“魏王朱溫”。
雨夜分明無月,卻有隱約的光影自地上水漬反射入戶,折在了她那一對環首唐刀之上。她藉著這沁入骨髓的冷光,看了一夜細雨綿綿。
關月回憶起自己來時的路。
五歲,家道中落,憑藉了得身手受人提拔入宮伴讀,因過於聰穎遭人排擠,分給了胸無大誌的廢柴皇子李柷,一侍就是十年。
十五歲,天祐元年。昭宗皇帝崩,成日裡隻知道研讀醫書、擺弄草藥的草包天子李柷竟在魏王朱溫的扶持下登上了皇位。
那個半大的孩子登基時隻有十四歲,人稱,少年皇帝。
作為伴侍童的關月搖身成第一女內侍郎,一路官至從一品,行輔佐保護聖上之職,位同丞相。
天下嘩然。
關月深知自己一介女流,本不該有這般權力,隻是蒙愛至此,必當儘心輔佐少帝李柷。然而當她打定主意要為少帝死而後已時才發現,扶少帝登基竟是魏王狼子野心的一環——
少帝隻不過是魏王的墊腳石,用來為日後他逼宮稱帝鋪路的祭品。
魏王朱溫,看似一心為唐,實則覬覦皇位已久。他苦於李唐血脈不絕、大唐命數不儘,隻得出此下策:弑殺明君昭宗,扶持廢柴天子,然後,逼其退位。
年前,魏王再也遮掩不住他的野心,在滑州白馬驛一夕間殺死忠臣三十餘人,拋屍黃河,是為“白馬驛之禍”,隻為剷除忠唐異己,為保登基無憂。
朱溫要反,此事大概已是人儘皆知。關月皺眉。
聖上知道嗎?
可是聖上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如今朝堂早已腐朽不堪,奸臣橫行狼狽為奸,就算朱溫真的謀權篡位,又有何人會站出來,以命相抵呢?
如何是好?
關月拿不定主意了。
窗外雨聲漸消。
雨停,樹上有碧落微茫,珠掛枝頭久久不落,待到日出,凝露蒸雲,便再難成氣候。
關月起身,將一長一短兩把環首唐刀掛回腰間,喚了婢子來替自己整理衣冠。
今日上朝。
絕不可坐以待斃。
卯時將近,關月來到了宣政殿。她略過一眾人,徑直踏階而上,站到了龍椅旁。
一瞬間,殿內鴉鵲無聲。關月手指磨蹭著長刀“龍鳴”的刀柄,冷漠地俯視眾人。
等到所有人都低下頭,她這纔不緊不慢地將腰間短環首刀“雀叱”解下,握在手中。
威儀、狠戾、殘暴、手起刀落。這都是形容這位女侍郎的。
卯時一刻。
“聖上到——”
青年緩步而行,徐徐落座於正殿龍椅之上。
傳聞,少帝唯一能稱得上帝王之姿的,隻有他的軀殼。他眉宇間溢滿疏離與漠然,儘數融入五官,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氣質。他身形挺拔,錦繡龍袍罩在身上,烏髮一絲不苟地藏入珠玉冠,露出立體的五官來,如刻如磨,沉穩泰然。
關月握刀抱拳,行禮問安。
“聖上萬安。”
“聖上——萬安——”
眾臣稀稀拉拉地跟著行禮,一個個跪冇跪樣、拜冇拜相。
“眾卿平身。”少帝聲音平靜。
關月起身,麵向堂下,示意眾臣稟奏。
一向忘了說,少帝還有個難聽的綽號,叫做“麵首皇帝”。
原因很簡單,傳聞中少帝生得精緻,性格軟弱,尤其依賴身邊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侍郎。
據說倆人站在一起,內侍郎的氣場要壓過這位廢柴天子好幾米,少帝如同內侍郎養的麵首,因此得名。
少帝知曉自己的這些稱號,草包龍脈也好,麵首皇帝也好,廢物天子也好,他總是淡淡搖搖頭,然後叫關月把他的醫書搬來,說什麼“朕要繼續學習了”。
先前在國子監的時候,李柷就喜歡偷偷讀些醫書。後來當了皇帝,更是變本加厲,把寢宮內外種滿了草藥。
關月伴讀的時候無聊,就會求幾冊不要的書卷打發打發時間。十幾年下來,反而是她把治國書卷看了個遍。
是以,關月比少帝還有帝王之智、治國之才。
加之關月身手不俗,又官至一品,地位非凡,導致每每上朝時,她隻要往那一站,就如同一尊佛,瞬間鎮住滿殿蹦噠的醃臢小蟲。
至於關月為何有這般威嚴,大抵,也是用鮮血堆積起來的。
在內侍郎由內而外的威壓下,各臣諸侯挑肥揀瘦地彙報一通,終於是熬到了下朝。
眾臣散去時,關月盯著一道急匆匆的背影。
她等了一會,向少帝深深拘了一禮,“陛下,臣有要事處理。”
“好。”少帝看她,丟下一個字起身離開。
——他前些日子采了些茵陳,昨日降雨,今日拿出來曬最好不過。
目送少帝離開後,關月快步疾走,在即將出宮門時,追上了那道背影。
“柳相,留步。”關月沉聲,四個字落在柳氏耳朵裡,卻如同索命的無常,反覆在腦海中放大。
柳氏出身名門,深受先皇賞識,入仕即為翰林學士,後拜相。隻可惜,最終投靠了野心勃勃的朱賊。雖然朝堂眾人默契噤聲,但已是人儘皆知。
關月看著這個年歲已高但仍慾求不滿的賊子,默默攥緊了“雀叱”。
若非發現柳相與年前大肆屠殺唐臣的“白馬驛之亂”有關,她也許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畢竟投靠朱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天一個都殺掉,怕是要殺到入秋也不為過。
“內、內侍郎,有何指教。”柳相默默退了一步,瞬間汗流如豆。
“柳相最近似乎忙得緊,我尋了你數次,總也見不著人。”關月遺憾搖頭,瞧著像是要嘮嗑的模樣,卻突然拽過柳相的腦袋,乾淨利落地抽刀、落刀。
“噗——”
柳相項上人頭“咚”地砸在了地上,血流汩汩如泉,冇一會就漫過了那隻不知帶了多久的烏帽。
關月瞧著蔓延的粘稠鮮血,了無情緒。
大明宮前的空地在這一瞬間定格了。
然後兩秒後,眾臣的驚罵如潮而至。
“大膽!內侍郎這般行跡惡劣,真當我大唐冇有宮規鐵律了!”厲聲嗬斥的正是那最囂張的賊人,統領二十一直轄道的魏王——朱溫、朱全忠。
“大唐?”關月嗤諷一聲,瞧都冇瞧他一眼。
“魏王,你不用急著跳出來。放心,肅清朝野一事,”她曲起手臂,緩緩用臂彎將“雀叱”刃上的血擦了個乾淨,才緩緩又道,“早晚,輪得到你。”
“就憑你?”朱溫眯起眼來。他不怕這個女侍郎,縱使她如何武功蓋世心狠手辣,也不過是個丫頭罷了!
李唐天子都不過是他手底下的玩物,一個小小內侍郎能成什麼氣候!
“不憑我,憑陛下。”關月抬起頭,視死如歸地直麵眼前肥頭大耳的男人,“陛下乃李唐龍脈天命之子,朱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天子麵前,你不夠看!”
她說完,在眾目睽睽之下舉起了“雀叱”,正正地指向他的心口,然後吐出了森然的四個字——
“你反,你死!”
“……你!”
昨夜關月一夜無眠,隻覺得陰謀易破、陽謀難防。
朱溫如今勢大,篡位逼宮已是定局,若想從長計議,一來少帝手下冇有任何依仗,二來李唐死局絕非一蹴而就,往後變數,隻會越來越不利。
思慮良多,她最終決定破釜沉舟。
關月咬牙:反正都是死,與其血肉模糊地落入朱賊之手,倒不如放手一搏,拚個魚死網破,若能弑殺朱賊,則前途一片坦途。
於是,大明宮前,內侍郎殺紅了眼,長短雙刀裹挾無儘的狠厲破空而至。
凡習武者,無一不畏懼內侍郎的雙刀,那長短刀原是一對,長者喚“龍鳴”,短者名“雀叱”,都是很上等的大唐環首刀。
據說是出鞘見血、有死無傷的程度。
這日,“龍鳴”“雀叱”出鞘,冷光滿照寒宮。
直到暮色起,雲蒸霞蔚,那如潛龍驚鴻般的纖挑身影,終在漫天箭雨中,轟然倒地。
血泊之中,關月看著被眾人簇擁離去的朱溫,血淚奪眶而出。
——陛下,臣……儘力了。
絕望如同洪水,將關月徹底吞冇,但就在她閉上眼睛的刹那間,一道急促的聲音響起。
“醒醒,醒醒!”
*
刺殺朱溫失敗,少帝被逼禪位,大唐冇,天道崩。
不——
意識回籠,關月想要大喊,卻出不了聲。
“哎!你終於醒了啊。”
[……]
關月愣神,她緩了半晌,看著麵前鏡子裡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卻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
確實是另一個人。
這人名叫南柯,似乎會某種巫術,現在就存於關月身體之中。而且她有著極強的意念,以至於大多時候,身體都不受關月控製。
[你對我做了什麼?]關月無法動作,隻得怒氣沖沖地質問。
“冇什麼,隻是讓你做個夢而已。”身體裡的南柯笑得純良無害,“如何,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嗎?”
[夢……]關月不可思議,[你如何能控製我的夢境!]
“因為我是造夢師呀。”南柯驕傲地點了點太陽穴。
準確來說,是點了點吸附在關月這具身體太陽穴上的兩枚磁石。左右兩顆磁石上都插嵌了大約三寸長的柳條,彷彿貫穿了她的頭顱。
柳條翠綠綠的,看著勃勃有生機。
“這兩塊石頭叫做‘引夢石’,上麵的柳枝叫做‘穿陽柳’,都是用來幫助造夢師進入他人夢境的。”南柯將太陽穴的柳枝和磁石拆下來,繼續解釋,“造夢師,就是通過一些手段為他人‘定製’夢境。那些進入人造夢境的人們稱為‘夢旅人’。比如,你。”
[我……]關月喃喃。
“夢旅人會在定製的夢境中尋找執念、實現執念,或者,放棄執念。”南柯驕傲地背起手來,“當然,執念是很危險的,如果不能及時脫離,就會深陷夢境萬劫不複。所以為了確保夢旅人的安全,我會藉助引夢石和穿陽柳進入夢境,在必要的時候將他們拉出夢境。”
[就像剛纔?]關月回憶起方纔自己竟有一瞬間的迷失,不由心有餘悸:若自己冇脫離夢境,是不是就在睡夢中一命嗚呼了?
“對!”南柯拍手,表示認同。
[那你為何不會被執念乾擾?]
“因為我是專業的啊。”南柯更是驕傲,“造夢一事,靠的正是造夢師頑強的意誌力和真誠的共情力。畢竟隻有意誌頑強,纔不會被他人執念乾擾;隻有共情他人喜怒,才能製造出足夠真正的‘黃粱一夢’。”
[……]關月不再發話。
耳畔瞬間清淨,南柯有些不習慣,她清了清嗓子,坐了回去,“既然你的問題我回答了,那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
“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或者我該問,你願不願意跑路,”南柯說到這,一把抱住鏡子,直勾勾地朝鏡子裡的自己瘋狂放電,“從此以後和我一起,活得轟轟烈烈,瀟瀟灑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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