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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飛機起飛巨大的轟鳴聲,空客的機翼像流星一般劃過悉尼的夜空,留下一條白色的弧線。
幾分鐘之後,飛機升上高空,一切歸於寂靜。打開身旁的舷窗,看著都市中閃爍著的霓虹燈光在視野中逐漸模糊,彷彿一場五彩斑斕的夢逐漸褪色。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告彆這個我求學多年的城市,並且,並不體麵。
靠回椅背,在狹小又擁擠的經濟艙,這個動作都得做地小心翼翼。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企圖求得幾分鐘安眠。但腦海中,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我知道,是連日的頭痛帶來的副作用,它總是在任何我想要安靜一會兒的片刻,提醒我一些不容忘卻的過去。
我叫蘇雪回,今年20歲。兩年前,我的父母把我送來了澳洲,到悉尼大學讀金融學。
我本是個嬌縱任性的主兒,從小到大不知闖了多少禍事,可偏長得乖巧恬靜,說話細聲細語的,令人猜不出來那些調皮搗蛋惡作劇都出自於我手。彆人不知道,可我媽沈小琴看得出來我肚子裡的壞水兒,因為她說,我最像她。為此,我捱了不少她的打。
說起來好笑,當年高考完,我考得不好。家裡的長輩都說,女孩用不著那麼操心,隨便讀個大學,有學上就了事。我生的模樣又是我這輩的孩子們中最好的,過幾年,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嫁了纔是正經事,既可以幫襯著家裡的生意,又可以安穩享樂一輩子。我暗暗腹誹,你不如說的明白點,前半生啃家裡,後半生啃老公。
隻有沈小琴在家族裡舌戰群儒、力排眾議,死活都要把我送出國讀書,但在機場,一家人都在和樂融融地跟我這個家裡的混世魔王道彆的時候,她,這個在生意場上橫刀立馬、如鋼似鐵的女強人,卻哭成了個淚人兒。
在南半球的日子平淡如水,但也孤單得很。陌生的環境,艱澀的語言,外冷的性格,使我除了學校和家再無彆的去處。無數次,我躺在家人為我租的公寓裡,看著窗外的雲捲雲舒,心裡想著的是那故鄉的外婆橋。我數著日子一天天地過,計算著回國的假期,也期盼著畢業。
那天,是個冇有太陽,也冇有風的日子。我走在佈滿落葉的街道上,心裡正想著怎麼在一週之內把Louis,那個教計量經濟學的難纏的老頭佈置的期中作業糊弄過去。突然,衣兜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彷彿刺破晴空的一道閃電,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拿出手機一看,是沈小琴。
我接起電話,照例故作不耐煩地說:“又怎麼了啊,琴姐。”
電話裡卻傳來她冰冷得如同機械一般的聲音。
“蘇雪回,無論你現在在乾什麼,放下手中的一切,聽我說。我們家破產了,東琴集團也已經進入破產清算程式。我和你爸的所有資產都已經被凍結了。我通過你小姑,往你在澳洲的卡上打了三百萬,你讀完書,就在國外找個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切記,彆再回來了。”
“媽,你在說什麼?媽!”
我聽了她說的話,霎那間慌了神,卻隻能在螢幕的另一端一聲又一聲地無力地呼喚她,但過了幾秒鐘,迴應我的就隻有“嘟嘟嘟”的掛線忙音了。
我停在街邊,來不及思考,一個又一個地給她打過去,卻發現她關了機。我轉念一想,又給我爸蘇向東打電話,一開始打不通,在我打到第七個電話的時候,終於通了。
隻聽他的聲音,疲憊得彷彿蒼老了十歲。
“喂,小雪。”
“爸,我都知道了,媽媽剛纔把家裡的事都跟我說了,說完她就關機了。現在她在哪裡?我好擔心她!”
“……你媽剛好像說她睡午覺了來著。你彆著急,我去房間裡看看她。”
說完,電話裡傳來腳步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而後,是手機突然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
不知為什麼,我握著手機的手突然也控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血液好像都倒流回了心臟,全身上下,都支撐著胸腔裡那顆心在“咚咚咚”地跳動。寒意徹骨。
過了幾分鐘,他好像終於把手機撿了起來,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雜音。然後,就是這箇中年男人帶著哭腔的聲音。
“小雪,你媽……你媽出事了。”
又是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從夢境拉回了現實。這半個月以來,我做著同樣一個夢,入夢,清醒,都伴著這段電話鈴聲。它好像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靨。
醫生說,這是暫時的,隻要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放下過去,悅納自我。
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從小便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就連沈小琴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冇有聽。我帶著這三百萬,休了學,退了租,收拾好行李,買了張經濟艙的機票,回了國。
因為我不信一向兢兢業業、誠信為本的沈小琴,會詐騙銀行貸款,會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會向官員行賄。
我也不信從來堅強的沈小琴,被稱為“拚命三娘”的琴姐,會放棄她一手成就的東琴集團,會放棄自己的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逃去另一個世界。
我的父母為我做了二十年的避風港,在最後一刻,仍想耗儘最後一分氣力,做我的滑翔傘,讓我安安穩穩地飛去南半球,此生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
可是,我不聽話。
我爸蘇向東,做了一輩子大學的中文係教授,是個非常溫柔,溫柔得有些軟弱的男人。但當他看見我迎著滿屋的白花回了家時,坐在梨木椅上的他,卻怒不可遏。
他站起來,想用戴著黑紗的右手狠狠地打我一巴掌,手掌卻在半空中遲遲落不下來。然後,又彷彿被抽了魂似的向後癱倒在椅上,掩麵哭了起來,眼淚也從乾枯的手指中密密麻麻地掉在木地板上。
“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你,你現在就走,現在就買機票回澳洲!”
我走到他麵前,放下手中的行李。因為疫情,距我上一次回家,已是兩年之前了,我知道,他其實很想我。沈小琴也是。
“爸,我不會走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要留下來,陪著你,陪著……我媽。我已經長大了,你應該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聽著我堅定的話語,知道以我的性格不會輕易罷休,也知道我此番回國,已是木已成舟,隻好將家裡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我們家的東琴集團,從90年代開始,由我媽和我外公篳路藍縷,一步一步地從一個小作坊,逐漸成為了湘城最大的食品企業。但是沈小琴不滿足於讓東琴集團一直家族企業式地野蠻生長下去。外公去世後,她一直想著上市的計劃,也一直在努力地實施。經過朋友舉薦,她為公司引入了幾家銀行。用公司全年的利潤進行“對賭”,獲得了上市融資需要的低息借款。
但是就在上市的關鍵關頭,湘城最大的紙媒,湘民報紙,突然曝出了東琴集團為湘城一中的高三學生提供的早餐存在食品安全問題,造成多名學生食物中毒,使得政府勒令東琴集團所屬的所有工廠停業整改,公安輪番上門調查,在這個期間,作為公司實際控製人的沈小琴不知被半夜傳訊了多少次,做了多少筆錄,這對她的精神折磨無疑是巨大的。但是,經過幾個月的調查、整改,政府依然冇有撤銷對東琴集團的停業處罰,大量貨物積壓在倉庫,無數供應商、經銷商上門催款催貨,更要命的是,這時候,公司最大的借款方湘城銀行也突然催債,以信用危機為藉口要求東琴集團提前還款,沈小琴將家裡所有值錢的資產都填了進去也隻是苦撐了一兩個月。其他股東呢,不在這時要求退股便已是仁至義儘了,更何談伸出援手。
就是這樣,東琴集團的資金鍊斷裂了,上市計劃成為泡影,對賭協議也已經失敗,東琴集團欠下了钜額債務,麵臨破產清算。而作為公司法人代表的沈小琴也因為涉嫌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麵臨被拘留、被起訴的命運。
不幸中的萬幸是,一向對時局變化具有敏銳洞察力的沈小琴從東琴集團被曝出食物中毒事件後,就第一時間讓我的小姑,也是股東之一的沈小玉撤資退股,保全了一部分財產,這也是她打在我澳洲的銀行卡上的三百萬的來源,但也是因為這一點,她同時也被懷疑有抽逃出資的嫌疑。
一生要強的沈小琴,無法接受後半生將要鋃鐺入獄的命運,也因破產失去了東山再起的信心。在接到法院的傳票和公安局的拘留令後,她最後一次妝洗好了自己,又下樓輕聲告訴丈夫自己想好好睡個午覺,然後給她最愛的女兒打了最後一個電話,在床前的壁爐裡燒滿了紅紅的炭火,就著放涼的白開水嚥下一大瓶安眠藥,便再也冇有睜開過她的眼睛,乾脆又決絕。
蘇向東顫著聲音說到這裡,從紅紅的眼眶中又忍不住落下一大顆淚。
“你媽一開始就和我達成了共識,不告訴你家裡發生的事情。我們想的是,你在國外,那些人找不到你,拿著那些錢,你可以在國外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忘記過去。”
我輕聲問:“哪些人?是有人陷害咱們家嗎?”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平常出去談生意、跑業務,和銀行、政府的人交往的,都是你媽,她知道的太多了。就算入了獄,那些人也不會放過咱家。她這樣做,其實是給那些人表了決心,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你媽護了這個家一輩子,我是個冇用的男人。”
我看著眼前這個年逾五十的男人,從小在我眼裡如山一般的父親,埋著頭,顫抖著肩膀,此刻,他是被生活壓迫得那麼佝僂、脆弱,充滿了絕望。
“爸,媽媽她很愛你,所以才一直冇有讓你參與生意上的事情。她這是在保護你。”
他抹了抹發紅的眼睛,拍拍我的肩頭,便自顧自地上樓了。我知道,失去一個深愛的人,旁人的話語冇用,需要太多的時間才能釋懷。
俗話說,生前哪管身後事?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的母親,最後一次為我鋪好下半生的路,是用她的離開。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了內心如潮水般的悲傷,我知道,既然我回到了湘城,便不能再逃避。現在,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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