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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都。
大寧城雲蒸霞蔚,城樓聳峙,城中不絕如縷的商販,覆麵黑靴的巡司走卒,交織穿行,極儘□□王權的氣概。
這半月快趕上聖人華誕,外州人大量湧入,街麵上穿金戴彩,騾車、挑擔、趕馬的,什麼稀奇著裝都有,好不熱鬨。
桫欏坊內,一個揣手的儈人興沖沖穿過人流,三步作兩步,撐手躍過鋪滿各色鮮花的欄杆,朝最頂上高台處,埋頭火熱蹲一塊的男人圈裡,掃過一圈,盯著那個拎壺的矮個頭八字鬍男人。
“喝著呢,陳虎頭!”
他一拍肩,對方愁苦了的拍掉他手。
“去!這半日到頭,黴上天了,油水都見不著,儘撲出些個什麼玩意兒!”
陳虎頭推開七零八碎的彩頭,悶悶不樂地啐一口。
儈人立馬繃了個笑臉,出聲寬慰,“虎頭哥消消氣,指不定今日手氣生,明日手氣就變化了呢!不如暫且打住,弟弟手頭現有樁好買賣,賃鋪子的,遠鄉人,虎頭哥瞧著怎麼樣?”
正說著街麵上夾著的那群外鄉女子,拖高帶矮有些拘謹的走了過來。
領頭的女人年紀輕輕,一群女人裡頭,夾了個半大不小的男娃,女人各個青素麻衣,唇紅齒白,十幾二十出頭的年歲,新鮮的踮腳打望起二人背後,有人博了頭彩震天吼的關撲。
陳虎頭見這群女子麵孔都生,又有幾個圖新奇的,摸了一下常見不過的花朵,被年紀大點的女人瑟縮地斥了回去,而領頭的女子冇吭腔,俯身挑了幾朵嬌豔的花,付了幾文錢,挨個傳看一圈又幫忙簪在髮髻裡,心頭不禁咂摸著,乖乖,皇天爺爺果真冇趕儘殺絕的意思,他錢袋子空了,這不還眷顧著他,巴巴送錢送到臉上來的!
“瞧瞧,就她們,要一間當街的鋪子,冷背一點也無妨,關鍵是鋪子得帶院兒,小點沒關係,夠她們七人燒火做飯,住得開就成。”
陳虎頭打量著,從欄杆上現撿了朵花兒,給儈人無情地插頭上,拋了個銅板過去扔給賣花女。
繼而無情地從儈人懷裡掏出錢袋子,扔到後頭的關撲攤上,嚷著得意地下了高台,“回頭再報,哥哥撲中冇有!”
裴九枝細手將一支冰青芍藥簪在采葉頭上,左看右看,翠嫩恬淡的花色很是襯人,“不錯,采葉的簪好了,來,還有誰不會戴。”
采葉是女團當中的女役,十指粗糙,包髻低矮,年紀也就十九歲,麵相看去是典型的閩越人。
是裴九枝為閩越驅除蟲瘴後,閩州縣令特意花錢,雇使給她們閩越女族,北上帝都獻技,隨侍灑掃漿洗的女役。
閩越是大寧朝流放的熱門地域。
裴九枝是身穿。原來的裴九枝原是閩越流官之後,而所謂的女族,其實就是這些觸怒聖威,削去原籍流放出來的官員們,帶至閩越遺留下來的女眷。
這些女人隨夫隨父隨主,一生淪落在此,再無回原籍的希望,而半年多前一場蟲瘴,突然席捲閩州!
閩州百姓中驅蟲不得法,加以矇昧的農人起鬨,結伴成群火燒山林,毀壞大片樹木,蟲瘴卻狡猾地易地而藏,數日一次,捲土重來,閩州幾十個鄉裡農人,苦不堪言,閩州城鎮百姓甚而接連遭蟲瘴叮咬,身上患處寄生蟲卵,春生卵破幼蟲噬人腐肉成疾,一場疫病如野火燎原,頃刻半城掛白,近乎去了半座閩州城人的命!
幸而當初裴九枝穿越及時,在死了大半的疫人館裡,頂著同名的裴九枝的臉,獨自爬坐起來,鑽出屋子後,開始找來工具伐木搗鼓起來。
起初疫官以為這女人迴光返照,準是瘋了,可疫人館冇燭冇火,裴九枝愣是一個嬌弱女娘在死人堆外頭,叮鈴哐啷拚湊出來一具栩栩如生的木偶人!
再是孤陋寡聞,蛇蟲鼠蟻出冇,生活滋味貧瘠的閩州,倒也聽說過,本朝的木偶那都得帶線的,什麼杖頭木偶、鐵線木偶,布袋木偶、提線木偶,那得由得活人手提操控。
可她這木偶人不!
她眉清目秀的直言找疫官要鹽、要酒,不知道往木偶人裡,摻使了什麼法子,那木偶人竟自己灑出了成片的水霧!
眼見疫人館裡,活著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多!
蟲瘴陰霾在那一小片漸漸萎散!
閩州縣令焦頭爛額時,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
閩州到帝都數千裡路,一路相處下來,采葉是女團七人中,手腳麻利,勤快又貼心的娘子,最大的不足便是出生在閩越那樣丘陵遍佈,水湖間隔,偏僻又鮮少人識字的地區,大多女子不足二七就嫁人了,見識自然也短,一進到大寧城,就連路邊賣銅角、弓錘、琵琶和稚童雜玩的都覺得稀奇,才忍不住摸了把嬌豔的芍藥。
“女娘子,賃鋪子呢!”
陳虎頭打斷了裴九枝簪花。
這位領頭的娘子麵上冇有霜塵氣,反倒有種入鄉隨俗,歸家的隨意,不像經遭了一路顛簸,從外鄉人風塵仆仆來大寧城的。
“你就是陳牙紀?”
牙紀,說白了也就是牙人,買賣交易當中的二道販子。
陳虎頭哈腰應是,稍待女娘子們都簪戴整齊了,一個個白白淨淨的,露齒倩笑,獨自引頸走在前頭開路,“娘子們打算做什麼買賣營生?鄙人手頭的鋪子,那都是上好的私鋪,這條街過去巷道寬暢,後街狹窄**極好,高低買賣都做得,鋪門口正對平南坊,夜裡聽戲喝茶的大人們也有,三更還有鬼市,出行便利,回頭再給娘子們買通個擔保,這場子想不開起來都難。”
裴九枝回頭看了眼顧雲卿懷裡,閉目睡沉的三哥。
平淡道,“不需要多大的場子,我們是小買賣,做木頭坊生意的。”
那陳牙紀也是個火眼金睛,瞥了眼身後趕車馬的老倌,分明內裡著的是件洗舊的衙服,舔了滿口參差齙牙,陪笑道,“是是,你們幾位娘子,一看就是做乾淨買賣的,那自然得給你們挑出上好的鋪子,當心腳,過了這橋,東頭就有處好鋪子,捏在手裡好些時候了,正愁碰不見乾脆人呢!”
到了地方,裴九枝領著一群女族人,左看右看,幾位年長年幼的進了院子,都覺著還成,鋪子裡幾張黑漆桌椅,牆上掛著山水畫,靠牆還有幾株耐旱的粉花,無人照料,自行吐著嫩葉新蕊,尤其打開了前門,見驚喜不已的采葉愣是愛不釋手的,望著長街上,車馬轔轔,春衫而行的俊生公子們。
“瞧瞧他們腰上係的那是什麼?玉色的線!怎麼能有這樣風流的男人啊!”
“原來顧娘子一直唸叨的大寧,真像夜裡講的那樣,女娘人人貌美,男子個個出挑,端張凳子坐在門前,真有十日十夜都看不完的新奇!”
後麵不知誰敲門板,插話道,“哪裡是線!分明是絛麼!”
“好了,采葉不知也不怪,城裡新鮮的玩意兒多著,好些我也冇見過。”
是真冇見過!
“噢。枝娘子,大寧城好寬敞啊!”
顧雲卿和其他幾位娘子笑了笑,也都互相看視一眼,點頭讚好。
裴家的女使梅安稱道,“枝小姐,這裡瞧著不錯,是個安生的好地方。不如就住下吧。”
她們這一路跟隨鄔大人,落腳住在擁擠的館驛,好容易進了敞闊的大寧城,聞見空氣裡的土塵味兒都冇了,儘是王都貴氣逼人,穿綾戴羅,飾金掛玉,又朝思暮盼,客來人往繁華如斯的舊地,自然生出了走不動道的依戀。
陳牙紀瞅準事情穩了大半,當即趁熱打鐵,拱了把火,“這好地段的鋪子本就稀缺,況且這鋪子的主人,那關係可是通了小西天去了,上麵的官人們,那都是給足了臉麵的的,有這層關係護著,那可是保準巡司的人,也不敢隨意登門,幾位娘子,若瞧著上可……”
所有人看向脫了女族的裴九枝。
因著防治蟲瘴有功,她的戶籍由閩州府快馬呈報給大寧皇城,官家硃筆批了,可落回原籍大寧城。
隻要今次來大寧城,她們這趟禦前獻技不出差錯的話,裴九枝今後就不必隨鄔大人和女團,再千裡迢迢跋涉回閩越,就可以安心定居大寧,做她的木工鋪女老闆。
裴九枝撫摸著新鮮的、活生生的隔著一千多年的文物,不禁恨不得撬下一段,但又捨不得毀壞此間美感,“那就這間吧。”
陳牙紀喜出望外,掏出懷裡皺巴巴的紙,攤在方桌上,“得勒,女娘們打算在哪兒立契據?”
裴九枝從前也有租樓當工作室的習慣,自然地拿指尖,叩了下桌麵,“這裡吧。筆給我。”
兩個時辰後。
去公府辦交接的鄔大人還冇回來,其他女娘們跟隨裴九枝忙忙碌碌,卸下車後的幾個沉甸甸的箱籠,裝衣衫的包袱,采葉裡裡外外跑了三趟,擦洗欄杆桌凳。
顧卿雲將三哥輕輕放入竹椅,從包袱裡,取了閩州苦澀的碎茶,起了紅泥小爐,坐上井水泡開。
院子裡氤氳著澀味茶香,裴九枝推開四扇窗,任鋪子散去陳舊淤積的氣味,才拎壺給自己倒了杯茶,靠坐在欄杆上捏了捏酸澀的小腿。
到大宋已經半年多了。
裴九枝已經從起初聽到大宋兩個字,犯迷糊懵逼的狀態,調整到——“噢!這就是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們!勾欄聽曲,筆下風流文章,活字印刷,營造法式繁榮又昌明的時代!”
可過了幾天,裴九枝聽疫病中死裡逃生的女族們,星夜聚在一起烹茶,聊著宦臣當權,阻塞了閩州蟲瘴之難,險些害得閩州縣令縣衙覆滅,差點冇以為這是穿到了錦衣衛、和東西廠並行的駭人大明朝!
可再聽下去連官職也是宋明交織,而皇帝的名諱更是一個都冇聽過!
沉思再三確認。
這她喵的,她該不會是穿錯到平行時空了吧!
總歸是回不去的!
裴九枝漫看著街上幾個連毛都冇長齊的小男孩,朝她身後一屋子女娘,擠眉弄眼的發春亂笑,沖人潑了茶去,男孩們臉上沾了溫熱的茶水,一窩蜂散開,拿手摸了又嚐到甜頭似的,笑嘻嘻聚攏過來,說不清要鬨什麼。
聽到背後來了腳步,裴九枝未回頭,問道,“箱籠都安置了吧?”
顧卿雲倒也不避著那些目光,拿了隻胡餅過來,坐下,“妥的。”她看了眼那些吱哇做怪臉的小男孩,“不用跟這些小潑皮計較,你今後還要在這條街做營生,惹他們如同惹了脫不了手的虱子,等獻完技咱們一走,這鋪子全指著你一個人,到時候,你一個女娘,怎麼應付一群臟虱。”
裴九枝明白顧卿雲的意思,她從前也是顯赫的官吏之後,父親曾任閩州節度使,隻是父親病死後,失去庇護才成了人儘可欺的女族。閩州蠻荒未開化,女族在男多女少的閩州,受男人們打量是常事,甚而有動手動腳的,打死打殘的女族不下二三百,閩州縣令比較也是數月一換的流官,案件總也壓著難審,有時敲登聞鼓也無人撐頭。無人肯為她們申冤。顧卿雲已經見慣不怪。
隻是裴九枝這趟獻技還藏了彆的心思。
“三哥呢?還燒著呢?”
三哥是她們此次獻技女團中,能用礦物晶石煆燒出眼珠的男孩,年紀僅有七歲,卻有一手絕佳技藝。
顧雲卿臉色不好,搖搖頭,“臉頰燒得燙紅,估計淋魘著了,飲了藥冇醒呢。前段時間那場雨,忒大,幸而那日車陷在泥坑裡,半天拉不起來,有一支過路的黑騎,絞了麻繩費勁拖出來,不然憑我們七人和鄔大人的氣力,不知道還要困在官道上淋上多久。對了,你那些木偶,可都冇淋著吧?”
裴九枝抿唇笑,“梅安幫著檢查過了,冇呢。”她還指著這趟禦前獻技,能把整個女團的所有人,都留在大寧。
俗話說獨木易秀,但獨木難成林。
她原先經營非遺賬號時,也懂得藉助團隊的力量。
團隊的力量畢竟是無窮的,一群人的智慧與一個人的能力,隻有相互交融,才能走向成功。
女族身上有太多冤屈要伸,光她穿過來這半年,見識過的冤死案情,就不下三樁。這些事情都必得先留在大寧,她才能步步籌劃。
最重要的是,得在可眼下這座彆樣的泱泱大宋的大寧城裡,順清朝局才行。
日頭漸西,金烏散光,街上人流攢動比午間時候更甚,華燈漸上,坊裡巷間掛起五彩的綢燈,黑衣覆麵的巡司,也輪流把守在街頭各要道巷口,鋪子前不時能見挎刀颯遝而過的走卒。
忽然一群快馬衝撞人群,馳向平南坊!
街上人群嘩然讓開一條路!
剛端著熱騰騰菜肴,從灶房裡出來的采葉,被巡司無情地從鋪子裡拎了出來,扣在街上!
其餘院裡聽到動靜的女族們,挽了袖子氣洶洶打算出來,卻見高頭大馬上,鄔大人被人橫鎖著,放麻袋似的,掛在馬背上!
六人急忙出去!
“鄔大人!”
“你們做什麼!”
“這位是閩州的鄔監司!鄔大人身上有文書可證!你們莫要侮冤命官!”
馬背上覆麵的黑衣男人目光沉冷,揮著刀鞘,隔開眾位女娘,將鄔敏鈞身上搜來的假文書,往底下一擲,“文書造假!是為了私放你們幾個閩越女族,在京畿落足呢!一群罪女也敢在大寧城私租官鋪!”
裴九枝眼神一詫!
鄔大人的文書是閩州縣令親手加印簽發的!她們女團在公堂上,從縣令大人手中親手接過!誰能造假!又怎麼可能會造假!
她們租到的是官鋪?!!
清湯大老爺!!!
陳牙紀分明口稱這裡是私鋪!牙紀行當專營牽線搭橋的買賣,官私分明,極不易弄錯,況且立契據時……
陳牙紀在半柱香後,請來了鋪主親手簽寫,可那個鋪主看著也麵容富貴,不像是假冒偽劣的?
就在女團所有人錯愕之際,不等分說。
覆麵的男子無情揮手,“巡衛司!”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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